2010年7月22日 星期四

科際整合的省思—以認知科學為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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洪裕宏教授 (國立陽明大學心智哲學研究所)


在二十世紀前葉,受到邏輯實證論的影響,科學統一是許多哲學家與科學家的共同夢想。科學統一(unity of science)通常指科學語言的統一和科學律的統一,主要的代表人物有卡那普(R.Carnap)、歐本海默(P. Oppenheim)與帕特南(H.Putnam)。卡那普(1938)的科學統一觀是純粹語意的觀點,與世界的本體沒有關係;歐本海默與帕特南 (1958)則由世界本體結構,去論證科學統一的可能性。卡那普的觀點是純粹邏輯實證論的觀點,本文不擬多談。歐本海默與帕特南的觀點比較有趣,而且該文 所引起旳問題,至今仍廣被討論。下面關於科學統一之舊夢的討論,大體上是針對歐本海默與帕特南的觀點來進行。

科學統一的兩個理論基礎是:理論的簡單性(simplicity of theory)與化約論(reductionism)。所謂理論的簡單性指本體上的節約(ontological parsimony)。舉例來說,如果假定某一粒子的存在,不會增加某一理論的解釋力,則該理論就不該假定該粒子之存在。有名的奧坎剃刀 (Ockham's razor,註一)就是用來「削」去不必要的存在假定。換言之,當兩個理論解釋力相同時,比較簡單的理論(即存在假設比較少的理論)比較「接近」真理。簡 而言之,化約論主張所有高層次理論,如心理學、生物學等,在理論上都可以化約到粒子物理學理論。如果理論A可以化約到理論B,則B可以解釋一切A能夠解釋 的現象。因此如果A假定了B的論域中不存在的東西,根據簡單性原理,A中的存在假定在本體上是不必要的。

簡單性加上化約論,很自然地就導向科學統一的夢。歐本海默與帕特南的科學統一觀,其實是要將各種高層次的特殊科學統一到粒子 物理學去。對他們而言,科學統一的可能性是建立在簡單性原理與化約論的基礎上。如果化約論成立,那麼各種科學理論的語言,都可以統一到粒子物理學的語言; 而且其他科學理論的定律,都可以由粒子物理學的理論推衍出來。這個夢在這裡稱之為「科學統一的舊夢」。這個夢倘若成真,就提供了科際整合一個非常堅固的理 論基礎。事實上,這種整合是最強的整合,因為到頭來除了粒子物理學以外,其他科學都可以被取消,而全部統一(整合)到粒子物理學中去了。



科學統一的舊夢除了假定理論的簡單性和化約論外,還假定一個特定的本體論(ontology)——物理論 (physicalism)。物理論主張世界的根本存在物是物理的,而且世界中的一切性質與規律,均可以用物理律來描述或解釋。

物理論排除了非物理存在物(如靈魂)的假定,認為物理世界窮盡了世界的全部。倘若世界中存在非物理的東西,那麼關於這些東西 的規律或現象,顯然就不是粒子物理學可以解釋的。如此,我們可能會有一種「科學」理論,其所假定存在的東西是非物理的,並且不能化約到低層次的理論。這表 示科學語言的統一與科學定律的統一不是不可能,便是不完備的。


化約論在近年來受到強烈的質疑。反對化約論的主要論證,是所謂的高層次理論的自主性(theautonomy of the high-level theories)論證。不同層次的理論都有其特定的解釋對象。心理學要解釋的,是人的認知能力與心理行為的規律;生物學要解釋的,是生物體的機制及其規 律。每一個理論均有其特定的論域,論域中包含了假定的存在物與關於這些存在物的現象。一個理論是由一套語言及由這套語言所陳述出的定律(laws)所構 成,語言包括名詞與述詞。名詞指稱論域中的存在物,述詞則描述存在物的性質或關係。

我們說一個理論是自主的(autonomous),如果該理論所要解釋的對象,不可能完全被另外一個理論所解釋。例如,心理 學是自主的,如果心理現象的規律不可能被其他理論(例如生物學)掌握到。如果高層次理論具有自主性,它就不可能被化約到低層次理論去。因此反化約論者的最 新策略,就是去論證高層次理論的自主性。

如果A理論可以被化約到B理論,則A與B應該有如下的關係:
(1)A的論域中的元素,是由B的論域中的一組元素所構成;
(2)A的定律都可以由B的定律〔加上橋律(bridge laws)〕所導出來。

傳統的反化約論者,例如Fodor,都由反對橋律的可能性著手。論證的主要依據是所謂的多重可實現性(multiple realizability)。假設P是A中的類詞(kind term),若A可以化約到B,則在B中必有另一類詞Q,而且【瀏覽原件】。多重可實現若成立,則「【瀏覽原件】」不能成立,因為「【瀏覽原件】」蘊涵了P只有唯一的實現方式——Q。

比較新的論證是浮現性質論證(the emergent property argument),假定A中的元素X是由B中的x1,...,xn所構 成。讀者可以假設X代表細胞,xi代表分子,則單單把x1,...,xn擺在一起不 會產生X。xi之間必須有某種結構,即xi之間必須具有某一特定的互動關係(interaction),才 能產生X。因此X的性質是{x1,..., xn}加上某種結構而浮現(emerges)出來的性質,X的性質不存在任一xi中。例如細胞 的性質不會是分子的性質。因此A中的元素比B中的元素,多出了一些結構性質(structural properties)。由浮現性質亦可以論證橋律不存在,因此A與B之化約關係是不可能的,A具有自主性。

用Dennett的話來說,某些規律或樣型(patterns)只有從特定的觀點(stance)才看得見。選對了層次(或 觀點),規律就在那裡,換個層次,那些規律就不見了。換句話說,世界的結構是複雜的與多層次的,並非所有的規律都可以用粒子物理學定律來描述。高層次理論 有其自主性,其定律不能完全由低層次的定律推衍出來。


雖然化約論式的科學統一是不可能實現的夢,這並不表示不同層次的科學理論必然就像孤島一樣相互隔絕。科學理論語言的統一並非 不可能,不同層次的理論藉著語言的統一,也將呈現非常緊密的關連。以下將以認知科學為例,具體說明這個可能性。

什麼是認知科學?簡單地說,認知科學是研究心(mind)與認知(cognition)的性質與規律的科學。心通常指意識的 主觀狀態,即主觀感覺、知覺等狀態。認知則指認識能力,包括推理、感覺與知覺等。心通常指主觀現象經驗(phenomenal experience),認知則通常指可以「觀察」的客觀心理現象。例如我們可以研究蝙蝠的認知,可以了解蝙蝠是用聲納「看」世界。但是有些哲學家認為我 們無法了解蝙蝠的心,要了解蝙蝠的心的唯一方法是變成一隻蝙蝠(註二)。
人與人之間要成為百分之百的「知心」,也必須要能互相「換心」,否則最多也只能「將心比心」。因我們同屬於一個物種 (species),生物結構的相似性使「將心比心」成為可能。蝙蝠與我們在生物結構上差異實在太大了,「將心比心」恐怕很不容易,更惶論「知心」了。

哲學上的他人心靈(other mind)問題,在質疑「將心比心」可不可能真正了解他人的心。如果「將心比心」是唯一了解別人的心的方法,而且這個方法不能真正了解他人的心的話,我們 就得接受獨我論(solipsism)了。獨我論認為我們能真正了解的心只有我們自己的心,別人的心是不是存在都值得懷疑。我們每個人都孤零零地自處於此 一浩瀚的宇宙中,閉鎖於唯一自己的心的世界裡。

可不可能用客觀的科學方法來研究心(意識),目前仍然是爭議中的問題(註三)。有些學者不盡然同意上述心與認知的區別,而視 心、認知與腦的功能為同樣的東西。不過不論贊成或反對,不能否認的是,我們對主觀的現象經驗或意識所知仍然非常有限。

本世紀的認知科學發展過程從某一個角度來看,可謂是一個反化約論的過程。這個發展過程可以分為二階段:第一階段受到電腦科學 的影響很大,可以稱之為計算進路(the computational approach);第二階段則受到神經科學與人工神經網路(the artificial neural network)的影響,可以稱之為動力系統進路(the dynamic system approach)。由科學史與哲學的角度來看這二個階段的發展,可以看到許多與科際整合(science integration)有關的現象,和許多關於科學理論的性質、科學的意義與科學與文化及社會之關係的啟示。


使用電腦的架構(architecture)來類比心與認知的架構,是計算進路(computational approach)的主要標誌。電腦大體上可以區分為軟體與硬體兩部分,或稱為程式(program)與機器(machine)。程式是以接近自然語言 的、具有語意(semantics)的高階程式語言來表達。程式設計師可以在程式語言的層次,來思考問題與解決問題,而不需要操心機器實際上如何運作。程 式設計師之所以可以這樣作,是因為程式可以透過編譯器(compiler)層層翻譯成機器語言(machine language)的指令,然後直接在機器上執行這些指令。這個由高階程式到機器運作的編譯過程,是一個已被徹底了解的關係,這個架構似乎可以用來做為心 與認知的釋模(model)。電腦科學首度提供我們一個可以用來解釋心與腦關係的釋模。腦就好比是機器,而心就好比是程式,計算釋模似乎提供了一個研究心 與腦的絕佳架構。計算進路就在這樣的信心下,發展了將近半個世紀。

心與認知架構與電腦架構之類比,自然地導出計算進路的二個基本假定:
(1)心理表徵(mental representations)具有擬似語言的語法結構;
(2)心理歷程是依據語法結構而運作的計算歷程。

如果心好比是程式,那麼心就應該和程式一樣,具有(程式)語言般的語法結構。而且因為機器的操作是依據與高階程式同構 (ismorphic)的機器指令來運作,心的運作也如電腦一般,依據心理表徵的語法結構來運作。這樣的語言與語法結構,是實際存在於腦中的。

人類認知的電腦模擬——人工智慧

在計算進路影響之下,許多學門開始依據相同的認知架構假設,來設計實驗或引導研究。人工智慧(artificial intelligence)是最直接的產物,直接在計算架構下來進行人類認知的電腦模擬實驗。認知心理學或所謂的資訊處理釋模 (informational processing models),也依據這個認知架構假設來研究心與認知。語言學的研究從Chomsky以後,後續的發展也都是根據類似的假設。

神經科學研究亦借用計算進路的假設,企圖了解腦的系統性質,發展出所謂的計算神經科學(computational neuroscience)。哲學方面自計算進路興起以來,以Putnam、Fodor、Stich等為主(註四),從機器功能論(machine functionalism)到最近的古典論(classicism),都可算是計算進路的支持學說,其中尤以Fodor最為著名。

這一波由計算進路的認知架構假設所引起的科際整合,可以說是本世紀出現的最大規模的科際整合。它整合了電腦科學(人工智 能)、生物學(神經科學)、語言學、心理學、哲學、離散數學、邏輯(遞迴函數理論)等,整合的基礎在於(1)相同的研究對象——心與認知現象,和(2)相 同的認知架構假設——語法結構與計算歷程。這個大規模的科際整合,後來導致了認知科學的誕生(註五)。

這一波認知科學的科際大整合經過約半世紀的發展,逐漸地遭受到來自各個角度的懷疑。雖然在計算架構的假設下,各領域生產了數 不清的研究成果,也產生了很多在工程上很有用的科技,例如人工智慧的研究廣泛地應用在各種科技產品上,但是認知科學理論的發展似乎遇到了一個瓶頸,計算進 路的理論架構及其資源也顯現出貧困面。以人工智能的研究為例,其對人類認知的釋模在在顯得淺薄和不能超越常識的深度,許多問題的解決方式,亦顯得無趣與無 法推廣到其他的問題(ad hoc)。認知心理學的研究成果,也多停留在批判現象的描述(critical phenomenology)層面。我們在其他物理科學中所經驗到的理論深度、驚奇與感動,似乎仍與計算進路的認知科學無緣。有人批評社會科學的研究,常 常只是繞了一圈去「證明」一般人都已經知道的事實;計算進路雖然不致於如此,但離我們所期待的理論的深度則仍然非常遙遠。

認知科學的孤島效應

這個進行了近半世紀,吸引了無數的一流科學與哲學精英的計算進路,為什麼會如此令人失望呢?問題出在其二個基本假設上。前文 已述及,第一個假設說:心理表徵具有擬似語言的語法結構;第二個假設說:心理歷程是依據語法結構而進行的計算歷程。這兩個假設產生了本節所要說明的孤島效 應,使認知科學的理論像孤島一樣,與其他自然科學隔絕,因而無法吸取其他自然科學的成果,以豐富其自身的理論架構和資源。換言之,雖然認知科學整合了許多 不同領域的研究,它卻無法進一步與其他自然科學整合,而導致理論上的孤島效應。

為什麼計算進路的假設會產生孤島效應?回答這個問題之前先交代一些背景。計算進路的主要貢獻之一,是證明了物理論與反化約論 的相容性(compatibility)。根據物理論,心與認知是物理現象,屬於物理秩序(the physical order)的一部分,可以用物理律充分解釋。化約論則主張心與認知現象,可以用粒子物理層次的理論充分解釋。物理論與化約論,很明顯地是水乳交融的。我 們可不可能接受物理論,卻反對化約論呢?假定心與認知的不可化約性會不會導致二元論(dualism)?二元論假設世界上除了物質之外,亦存在非物質的東 西。對現代科學家來說,這是難以下嚥的存在假設。計算進路的另一貢獻,就在於證明心與認知的不可化約性,不必然導致二元論。電腦架構的類比證明了高層次的 心理現象(程式),雖然不能化約到低層次旳物理現象(機器),心理現象(程式)與物理現象(機器)之間並無不可跨越的鴻溝。因此計算進路提供了一個聯結認 知科學理論與物理科學理論(包括生物學)的理論架構,在此一架構下,認知理論雖然有其自主性,其定律依然是物理律。

擬似語言的語法結構假設,是計算進路的主要問題。前面提到科學統一的兩個面相:統一理論語言與統一定律。雖然化約論式的科學 統一是不可能之事,但比較弱的非化約論式的統一,並非不可能。定律的統一、預設語言的統一,如果語言的統一辦不到,則不同層次之間的理論關係就很難建立, 更不必提定律的統一了。計算釋模的心理表徵是擬似自然語言的東西,它們是符號式(symbolic)的,而且符號之間的關係構成心理符號系統的語法結構。

認知系統的運作與規律也是語式(sentential)的。認知科學理論的語言,因此與其他自然科學的語言完全不同。自然科 學中的定律通常是數值化的(numerical),以數值方程式(numericalequation)的方式表達。所以計算釋模的語言與其他自然科學語 言的統一,即使可能,也是一件很困難的事;再者,這麼大的語言差異也影響到理論之間定律的關連性。這個原因使得認知科學與其他自然科學之間的整合相當困 難,而成為理論的孤島。


即使在計算進路的全盛期,計算釋模並非是唯一的理論架構。從五○年代至今,神經網路釋模(the neural network approach)一直與計算釋模進行學術上的競爭。計算進路獨霸學術界近半個世紀,除了因為電腦科學快速進步的影響之外,Minsky & Papert(1969)的《Perceptrons》一書起了很大影響。

「Perceptrons」是Rosenblatt(1958)所發明的二層網路,具有相當的學習能力,當時受到學界相當的 重視,也廣用於釋模智慧系統的學習能力。Minsky & Papert的著書證明了二層的Perceptrons有一些嚴重的理論限制,它只能學習線性可區隔(linearly separable)的問題。例如exclusive-or就不是線性可區隔的(註六)。這個理論限制指出:Perceptrons在模釋人類學習能力上 的不足。真正打擊到神經網路釋模的不是Perceptrons的缺失,因為三層網路可以大大提高系統的學習能力。Minsky & Papert臆測三層以上的學習有credit assignment的問題,即三層網路的學習算程(learning algorithm)不存在。二層網路有限制,三層以上的網路沒有學習算程,這意味著神經網路釋模不是一個恰當的釋模。此後,研究經費與人才就都集中到計 算進路去了。

計算學派的質疑

一九八○年前後數年間,從物理學家到心理學家,幾篇獨立發現三層網路學習算程的論文出現了,最著名的是Rumelhart、 Hinton & Williams(1986)所提出的「錯誤後傳學習算程」(Error backpropagation learning algorithm)。神經網路學習能力重新被發現,加上學界對計算進路的有限成果、發展的遲滯及一些重大的困難(如frame problem)開始不滿,尋求更佳的理論架構成為八○年代初期的現象;神經網路釋模終於在八○年代後期成為主流,計算進路則儼然已成昨日黃花了。

三層網路的學習算程之發現,並沒有立刻終止計算學派對神經網路學派的攻擊。計算學派由二個方向繼續批判神經網路學派:第一, 計算學派認為,神經釋模的心理表徵之間的關係是結合式的(associative),結合的原理不是結構性原理;第二,如果神經網路釋模有用的話,那它必 定是計算釋模的生物基礎原理而已,因此它不是一種認知釋模。

第一個問題在挑戰神經網路的認知建構,是無法解釋人類認知與思維的複雜結構關係,自然語言是一個例子。語言的語法結構顯然不 是結合式的,它具有非常複雜的遞迴(recursive)結構。結合式結構(associative structure)指時間上的或空間上的關係,或其他不涉及表徵的內在結構的關係。例如:

A: I saw a man who is my former girl friend's boy friend.
B: He is my former girl friend's boy friend.

這兩個句子對計算學派來講,有語法上的關係——B是A的子句。但是如果這兩個句子以結合式的儲存方式儲放在我的記憶中,則A 與B的關係不會反應出A與B的內在結構。它們可能在時間上或空間上鄰近而已,或者可能只是刺激—反應的結合而已。

簡而言之,計算學派認為神經網路釋模無法解釋人類思維的複雜結構,這是一個可能致命的挑戰。行為主義的記憶(或表徵)理論便 是結合式的,是一種刺激—反應的結合。行為主義的結合記億(associative memory)早被丟棄,如果神經網路的記憶結構也只是結合式的話,那麼它在理論上的解釋力就不會超過行為主義太多;因此,八○年代後段與九○年代初期, 許多神經網路學者便積極研究如何解決這個問題。Smolensky的「Tensor product representation」、Elman的「recurrent network」與Pollack的「RAAM」都是有名的例子(註七)。本文限於目的與篇幅之考慮,不擬細就此一問題,而只在此向讀者報告這些研究的結 果。研究證明,神經網路釋模的內在表徵具有非常複雜的結構,甚至於語言的遞迴結構(recursive structure)都是可以學習的。這樣的結果解決了計算學派的組構性(compositionality)問題的攻擊。

第二個問題牽涉到神經網路釋模,到底它是認知理論還是生物(硬體)理論。計算學派認為認知現象是不可化約的,認知理論的層次 就是我們一般人常識上的心理層次,而且只有建立在這個層次上的理論才是認知理論。神經網路學派則認為,常識上的心理層次只是現象的層次;若要解釋這些現 象,我們必須探討認知現象的微觀結構(micro structure),並且在此微觀層次來探究認知現象的規律。例如透明性、在某溫度下是液體、會流動、無色、無味…等,都是水的現象性質,當研究水的結 構與規律時,我們卻得降到分子層次,來探究H2O的微觀結構。

研究認知現象時,我們亦應從較低的層次來探究:認知層次的現象是如何由較低層次的現象,如神經網路的種種性質,浮現 (emerges)出來。計算學派的單一層次觀與表徵的擬似語言觀,將計算釋模範限在常識的心理層次,而難與其他層次的理論整合,這其實就是造成孤島效應 的主要原因。

動感系統釋模

神經網路學派的架構,其實是一種神經動態系統(neurodynamics)的架構。這個學派一開始就借用動態系統的概念與 理論資源,但相當程度地自我局限在神經網路的範疇內,即人工神經網路的概念資源。雖然借用了不少動態系統理論的概念,卻未開展出一個比較寬的動態系統進路 (dynamic system approach),這個局限性多少反應在近年來大量的神經網路研究上。許多研究問題純粹是人工神經網路特有(ad hoc)的問題,並不具有深刻的理論蘊涵,這個現象與人工智慧的許多研究類似。不過近年來已有不少學者提倡走出聯結論(connectionism)的框 框,去開創一個動態系統的進路出來。Port與Van Gelder(1995)一書所收的論文代表最近的趨勢。

動態系統在此泛指其內部狀態(states),根據某些規律隨著時間的改變而改變的系統。系統可能具有的所有狀態集 (state set),稱之為狀態空間(state space)。狀態通常以向量(vector)來表示,因此狀態空間又稱之為向量狀態空間(vector state space)。在不同時間的不同狀態,在狀態空間中形成一個弧線(curve),連結在時間上所接續的狀態空間中的點,這條弧線稱之為軌線 (trajectory),它可表示系統在時間中的演化(evolution)情形。所有的軌線所構成的集合,稱之為位相空間(phase space)。

動態系統釋模與計算釋模的不同,可以由兩者對心理表徵與心理歷程的看法來對照。在計算釋模中,表徵是語言元體 (linguistic entity);在動態系統釋模中,表徵以數值向量(numerical vector)來表示。在計算釋模中,心理歷程是一種語法規律(syntactic laws);而在動態系統釋模中,心理歷程是用微分方程式來描述。在一個動態系統中,如果系統的行為存在某種規律性,軌線會顯現出一種樣型 (pattern)出來。有時一組軌線的演化會趨向同一個極限(limit),這時就形成所謂的吸子(attractors)。吸子有三種主要類別:固定 (fixed)、循環(cyclic)與混沌(chaotic)。在認知科學裡,固定吸子是最主要的類型。用動態系統的語言來說,心理表徵就是位相空間中 的point attractors。認知歷程就是系統穩定到某一吸子的過程,這個過程可以用微分方程式來描述。

為什麼採取動態系統進路,會帶給我們新的遠景?這個進路如何促進科際整合?很明顯地,動態系統進路採用了一個廣為自然科學所 使用的語言——動態系統理論的語言。在直覺上,語言的統一要比計算釋模容易多了。不過直覺不見得可靠,下面將從世界的結構與動態系統語言的優點二個面相, 來說明語言統一的意義及其在科際整合上的作用。

多層次結構的因果互動

世界具有多層次的結構(multi-level structure)。歐本海默與帕特南提出一個粗糙的層階(hiearchy)——粒子、原子、分子、細胞、(多細胞)生物體與社群(social groups)共六層。世界的層階結構到底有多複雜,以及這些層次之間有何關係等,是經驗的問題,有待經驗科學去解答。不過世界的多層次結構的一般性質, 我們已多少有些了解。例如,細胞層次的元素(細胞),是由一組分子組成的。推廣而言,任一層次的元素均由低一層次之元素集所組成,其性質亦相當程度決定於 低一層次之性質。其次,雖然高層次旳規律是自主的,但因果關係(causality)是多層次(multi-level)的。

多層次的因果關係是一個很重要的觀念。如果因果關係是多層次旳,計算進路就面臨一個重大的困難。根據計算學派的說法,認知層 次是一個完全自主的層次,所有的認知規律均可以在此一層次充分掌握,而不必訴諸於低層次的規律。雖然認知現象是由物理的腦所產生,但是腦的生物規律與認知 規律是不相干的;在理論上任何認知現象,都可以在認知層次獲得解釋。然而在一個動態系統中,層次之間與同層次之間的各種變元(variable)都是互動 的,具有某種因果關係。我們需要一個恰當的語言來描述這種跨越層次的因果關係。

舉個例子來說,細胞是由一分子集所構成的動態系統。這個細胞的狀態空間,等於這個分子集所構成的超維空間(hyper- dimensional space)中的所有的點(points);位相空間等於在此狀態空間中,所有可能的軌線所形成的空間。生物系統則由一組細胞構成。以腦為例,是由一神經 集所構成的動態系統,腦的狀態空間等於這個神經細胞集所構成的超維空間,腦的狀態可以被了解成狀態空間的吸子。

從分子到細胞到腦系統,我們如何設計一套語言,藉以描述各層次及層次之間複雜的因果關係呢?動態系統語言顯然比計算進路的語 言來得有效。不管在那一個層次,系統狀態都可以用向量來表達。狀態空間可以用向量空間來表達,軌線可以用微分方程式來描述,兩相鄰近層次之間的關係,則可 以用空間座標轉換加上非線性函數來描述。例如在細胞層次,向量空間座標是由分子的數值所構成,細胞可以用由分子超維空間中的點來代表。如果我們將座標轉換 成細胞的數值,則我們得到一個由細胞構成的超維空間,空間的點則代表某一高層次的狀態。依此類推,非線性函數的作用則用以描述高層次不可化約的結構,以打 破層次之間的同構關係。這套動態系統語言的美麗,在於低層次的變元在高層次規律裡面仍然存在,動態的互動變元(dynamical interactive variables),亦可描述層次之間的控制(control)與回饋(feedback)的機制(mechanism)。此機制似乎亦可以說明在物質 系統中,何以某部分物質可以用來「監督」、「控制」或「指揮」其他物質,而產生自我組織(self-organization)的能力。

由上可見,動態系統進路不僅提供了語言統一的可能性,也藉著適當的語言掌握到多層次之間的因果機制。不同層次的理論之間,雖 然不存在化約的關係,卻也不是全然沒有關係。化約關係是一種邏輯關係,那是一種舊的世界觀下的靜態關係。在動態系統的觀點下,這種靜態的關係是否存在,不 是一個重要的問題,因為世界本身是動態的,不是邏輯的,是在實時間(real time)內發生的動態現象。在計算進路的世界觀裡,世界中只有次序(order),而沒有實時間。因此,在動態系統進路中,根本無所謂化約關係,而只有 多層次的互動因果關係。在這樣的新架構下,學域的區隔已經沒有太大意義。不同學域之間的差異,僅在於其所研究的系統現象或規律不一樣而已。


動態系統進路不僅正引發認知科學的大革命,它可能會改變我們對世界的認識,也會改變我們對人類、生命與智慧的看法。它不僅僅 是一個新的理論架構,它更是一個全新的世界觀。這套理論架構早已用來研究物理科學,而生命科學也開始從動態系統的觀點來研究生命現 象,Kauffman(1993)的《The Origins of Order》代表最近的趨勢。認知科學則自八○年代初期以來,已逐漸由神經網路進路發展為動態系統進路,再上去就是社會科學了。雖然在社會科學中尚未看到 動態系統進路的影子,但是用動態系統理論架構去研究經濟學、社會學、政治學等,則不是新鮮的事情。更大的系統像生態系統,則早已有動態系統理論的足跡。

在未來,動態系統理論必定廣被各層次的不同科學研究使用,甚至包括文學、藝術與音樂等的研究。這將不僅僅是自然科學內的大整 合,也不僅是自然科學、生命科學與認知科學的大整合,或自然與社會科學的大整合,這將是人類對世界與人的全盤性認識的大整合。這是一個全新的世界觀,它不 僅將影響我們對物理世界的認識,亦將全新調整人在宇宙秩序中的位置。

註一:William Ockham(1285~1347)是中古世紀的哲學家。關於Ockham的簡述,可參閱Dancy & Sosa(eds.)(1992)。
註二:見Nagel(1974),(1986);McGinn(1991)。蝙蝠的例子是Nagel的例子,他的文章的名字 就叫「What Is It Like to Be a Bat?」
註三:例如Nagel與McGinn都認為自然科學不可能解釋心,Seale(1992)與Dennett(1991)則認 為雖然科學可以解釋心,卻不是目前我們所了解的物理科學。
註四:Putnam是最早提出Turing Machine Functionalism的哲學家。見Putnam(1960)。
註五:一般認為1956年是認知科學的濫觴。1956年九月在MIT舉行「資訊理論研討會」,同年在Dartmouth College亦舉行了一場人工智慧的暑期研討會。1960年哈佛大學成立認知研究中心。1977年,《Cognitive Science》期刊創刊。1979年美國認知科學學會正式成立。
註六:假定「▽」是exclusive-or的符號,則只有當P或Q之一為真時P▽Q才為真;當P和Q同時為真時,P▽Q為 假。
註七:見Smolensky(1987),(1988),(1989);Van Gelder(1990)。這個問題通稱為組構性問題(the compositionality problem)。

附記:本文係作者應邀在今年四月二十三日的「第三屆民間科技研討會」中,所發表的論文。
洪裕宏任教於中正大學哲學研究所/認知科學研究中心

1 意見:

CCL 提到...

根據動態系統,用向量來描述人的話,是否就可以製造一台機器(矩陣)進行瞬間移動與穿越時空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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